对话上交所前CTO白硕：做面向中国的公链，我们一直没有放弃

在12月17日召开的首届区块链数学科学会议间隙，零壹财经·Binary与上海证券交易所前总工程师白硕进行了交流。他还是中国分布式总账基础协议联盟(ChinaLedger)技术委员会主任、中科院计算所博士生导师、中科院信工所博士生导师。

白硕认为，区块链技术的重要意义就在于重构了信任路径，未来我们需要把区块链做成像水电网一样的信任基础设施。只要把信任，把流通这两件事情抓好，可以看到区块链的应用场景有很多。尤其是以太坊出现后将区块链带入了2.0时代，并且让区块链上的数字经济有形成闭环的可能性。

关于资产的上链，白硕指出，企业可以考虑资产上链的事情，但资产上链不一定通过ICO的形式。同时资产上链这种从物理世界到数字世界的跨越单靠数字手段自己是无法实现的。

白硕还将中心化交易所存在的问题概括为三个短板：容易被黑客攻击、真假交易容易混淆、容易发生监守自盗。

在谈到比特币时，白硕认为虽然中本聪提出了一种去中心化支付系统的优点，但现有的中心化系统如果做好了，那么点对点的支付体验一样可以很好。

提问者|Binary

受访者| 白硕

问答

01

关于上交所和ChinaLedger

零壹财经·Binary： 上交所对区块链技术持怎样的态度?有没有在系统中采用区块链技术的规划?

白硕：

上交所很早就开始跟踪区块链技术的动态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定会采用这种技术。

整个交易系统能否采用区块链技术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不仅涉及技术层面的考量，而且还会涉及业务层面的考量。由于区块链技术自带了一些与业务相关的设定，所以如果这些设定与目前的规则不相适应就不能使用区块链技术。

此外，已有系统本身的特征也决定了区块链技术有没有用武之地，比如证券交易所的主撮合系统就不适用区块链技术。主撮合系统每秒的交易笔数可达几十万，现在无论是上交所还是深交所都在做系统的更新换代，流动性非常高的证券市场对交易系统的性能要求已经达到了极致。这里所说的对性能的要求不仅限于对高TPS(即每秒交易笔数)的追求，还要求系统延迟和整个交易循环做到最好。因为计算机主导的交易系统对时间特别在意，大家都在“争分夺秒”，甚至光纤的长短或者距离交易所物理距离的远近都会对交易时间产生很大的影响。

零壹财经·Binary： 当初是怎么对区块链感兴趣的?离开上交所是为了出来做区块链吗?

白硕：

当初研究区块链是作为一项任务来做的，作为上交所的总工，必须要去研究技术领域新的动向。离开上交所不完全是因为区块链，你们可以发现我在人工智能领域也做了很多的事情。因为金融科技从整体来看是比较新的打法，可能会有比较大的跨度，带有一定的冒险性。而传统的金融机构都需要稳健和稳妥，技术如果不成熟肯定不会采用，但是肯定是会去关注的。可以说在很稳健的机构里做金融科技是做不了太多事情的。

零壹财经·Binary： 能介绍一下ChinaLedger的工作吗?

白硕：

ChinaLedger我们做了好几年了，之前可能做PoC(概念验证)多一些，PoC的项目很多现在都已经进入商业环节了。后边的事情涉及到联盟链。基础代码在ChinaLedger两个核心机构(万向区块链实验室和矩阵元)和金链盟的微众，这三家机构联合推出了我们国家企业级的以太坊版区块链，叫BCOS，我个人认为这算是ChinaLedger阶段性的一个重要成果，说明我们在技术资源共享这方面已经做得不错了。

同时在要不要做公链这个问题上，因为在当前的大环境下不适合马上启动面向中国的公链，但是面向中国的公链这件事情，我们一直没放弃。如果做一条中国的公链，会有那些地方跟进，我认为一定是存证，交易是更上一层的，也就是说可以有存证没交易，但不能有交易没存证。区块链作为信任基础设施的“信任”这一部分，一定是要先有的。

02

关于代币与ICO

零壹财经·Binary：怎样理解代币的性质?如何看待STO被定性为非法金融活动?

白硕：

首先，什么是代币?

我们谈代币离不开理解代币背后有什么样的资产以及代币可以用来做什么。有资产总比没资产要靠谱，如果持有代币就可以分享其背后资产带来的收益，那此时的代币就相当于证券。

万向控股董事长肖风在最近的一次演讲中就提到，股票代表的是所有权，债券代表的是收益权，而代币则是一种使用权的证券化。

那么代币到底是将什么样的权益证券化，这件事情我觉得可以再做探讨。如果代币背后的这种权益如果不一样，就会导致与权益相对的义务是不一样的，进而监管的口径也就不同，这也是全世界都在探索的一个事情。比如STO，我们是不是要完全比照证券的发行来做监管，还是仅把它当作证券发行里的某一个类别然后比照这个类别进行监管，这些都是有区别的。

对于STO被定性为非法金融活动，我觉得这里需要理解出两重含义。

第一，如果说金融活动不在境内开展，那这样的金融活动如果在境外所在国是合法的，那还是合法的;

第二，如果这类金融活动涉及中国公民的参与，而且有中国公民合法权益受到侵害的情形发生，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中国政府还是要对这类金融活动进行监管。

零壹财经·Binary：资产上链与ICO的关系是怎样的?

白硕：

做一个区块链项目，项目本身得有东西，或者是资产或者是资源，或者是可行的技术方案，如果一个都没有是肯定是不行的。

正常的企业都可以考虑资产上链的事情。但资产上链不一定通过ICO的形式。企业内部的激励，比如福利分、积分，这些东西都可以上链。利用区块链技术来记录这些东西，用技术来分发这些东西，以及在法律允许范围内去流通这些东西都是可以的，我们讲的资产上链就是这个意思，它和ICO还是不一样的。

把一幢房子上链其实是用一种数字化的凭证跟真实的权益等价，这是一个远远超出区块链的一个事情，它是数字化进程的应有之义。

03

关于交易所

零壹财经·Binary：如何看待今年发生的投资者与部分交易所之间发生的维权事件?

白硕：

这应该体现了中心化交易所的本质缺陷，并且这种缺陷不是某一家交易所特有的。

中心化交易所存在三个短板。

第一个短板是不安全，容易被黑客攻击。黑客不光是可以偷钱，他还可以拿着偷来的钱去砸盘，去操纵市场，然后在另外一边做空获利。我们分不清这是一种黑客行为，还是利用现有规则套利的博弈行为。

第二个短板是真交易和假交易容易混在一起。也就是交易所没有办法自证所有交易都是真实交易，这就给了部分交易所操纵市场的空间。如果交易所想摆脱操纵市场的嫌疑，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引进权威的审计，二是做去中心化。

第三个短板是容易发生监守自盗的情况。现在中心化的交易所其实是把很多职能混在一起了，那么是不是有监守自盗的情况就没办法自证清白了。

用户充进交易所的资产，是用户使用账户名和密码来操作管理的，而交易所则是用私钥，这就造成用户与交易所之间是不对等的。交易所用于备付的加密金融资产，从法理上很难说还是用户的。虽然用户使用账户名和密码支配资产做交易，但是用户交付交易所托管的资产已经没有用户属性了，交易所只是以账户对用户做区分而已，从这个角度来看，用户的加密资产是不安全的。我们不能说所有中心化交易所都有这样的问题，但中心化交易所确实没办法证明自己没问题。

零壹财经·Binary：如何看待中心化交易所布局去中心化业务?

白硕：

各个交易所都在布局自己去中心化的这一块业务，这是正常的，但我们现在还没有看到比较成功的去中心化交易所，当然这是除去“走半步”的类似DAEX的这类项目。

DAEX是走了一个正确的方向，但是这个方向上他只走了半步，也就是把登记先剥离出来。从长远看，它要做的就是一个资产的托管链。走半步我觉得是比较现实的且基本上可行的，但是需要牺牲一些既得利益。

那么交易所走半步的下一步就应该是做交易的去中心化。但这里面就涉及一个问题：链上的交易有高性能做支撑吗?这就回到了技术问题。

我在这个问题上是有一些心得的，主要思想就是交易这个环节还可以再分，把撮合交易比较难的这一部分甩出去，让一个插件甚至一个矿机来做，就是做成撮合交易社区化。

谁都可以来为交易做撮合，剩下的部分就是进行相对容易的检验，也就是我今天讲的形式化验证。检验这部分花比较小的代价就可以做好了，剩下比较难的撮合交易可以做成一个插件，谁有好的技术都可以来做，但是撮合的结果对不对不是一方说了算，撮合的结果需要提交给整个社区来检验。

零壹财经·Binary：如何看待美国纳斯达克已经推出的Linq平台以及将推出比特币期货合约?

白硕：

纳斯达克推出的Linq可以用来做场外市场资产转移，同时也可以做上市公司股东大会的投票。

在场外市场资产转移上，我们国家个别股权交易中心已经采用区块链技术做了交易尝试，但基本没有下文了。

我认为这个事情首先要看整个场外交易是不是很活跃，并不是因为采用了区块链技术做交易才导致交易不活跃，而是整个场外交易本身就不是很活跃;

其次，股权交易中心在没有建设下一代系统或升级换代需求的时候，可能没有大规模应用区块链技术的打算。下一代的交易系统如果要换代，可能只会把区块链作为一个选项，这其实是需要从成本等各方面做综合考量才能做的决定;

最后，如果本身交易量就没有几笔的话，各交易中心再各自建一套区块链系统，这是很浪费的做法。

最好的做法应该是建立云化的交易系统，比如BaaS(区块链即服务)，就是我把硬件和区块链的基础环境都搭好，你要做区块链，我就给你虚拟出一条区块链来，所有的硬件都是由一个中心负责管理的，但有些人就会来质疑，说云化交易系统跟区块链所谓的去中心化不一致，因此不能算作是区块链技术的应用。

而在股东大会投票这种功能的开发上可以有不同的技术开发路线，我们已经把这类功能做成现有交易系统的一部分了，而且和柜台系统的连接做得也非常好。这一部分的功能需求，中国的证券市场有自己的技术开发路径，而且不会轻易地改变。我们的股东大会投票电子化要比纳斯达克早很多，而且技术上不比他们差。

对于纳斯达克推出比特币期货合约，我认为在加密资产标的之上构建衍生品的时候，这种衍生品会有非常明确的证券属性，因此必须经主管部门审批后持牌经营，这在全球范围来看应该都是如此。

04

关于区块链、比特币及分叉

零壹财经·Binary：区块链最大的意义是什么?未来的方向是什么?

白硕：

区块链技术的重要意义就是重构了信任路径，未来就是把区块链做成像水电网一样的信任基础设施。

虽然是比特币先把价值做出来然后大家发现区块链这个东西可以在解决信任问题上做些事情。但实际上这个过程应该是倒过来的，就是说可以有信任没价值，但是不可以有价值没有信任。

信任是区块链应用的最底层，把信任做成一种普遍服务，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这与我们现在的格局，即币受到太多关注是不符合的，这个局面迟早会换过来。

并且未来不会有那么多公链，公链就像自来水公司或者说是电网，提供一种互相连接共同提供信用的服务。

像现在比特币只能在比特币链上流通，以太币只能在以太坊上流通，这种局面是不对的。我们只有一个互联网，但是这个互联网是由很多子网组成的;同样，很多子公链间有互信就可以扩展成更大的公链。

零壹财经·Binary：我们该选择区块链技术还是分布式数据库?

白硕：

用链还是用库这件事情很多人都在说，其实这两个事一点都不矛盾。

链本身可以看成是数据库的日志，就是前置的一个日志。从各种类比来看，区块链更适合跟数据库的日志去比较而不是去跟数据库本身去比。数据库毁坏了用什么去做恢复，就是用区块链;而数据库库一旦被篡改或产生错误了，那么区块链上的记录还是可以保证正确的。

零壹财经·Binary：如何理解比特币的价值?应该把它看作是一种支付手段还是一种资产?

白硕：

如果以太币价值体现的是以太坊平均水平项目的含金量，那么比特币相当于是优质项目的含金量，我觉得可以这么粗略地去理解。

把比特币仅看作是一种支付手段是不合适的。在没有智能合约、DApp这些之前，区块链就是只是转账记账，记账的另一面就是挖矿以得到奖励。如果区块链所有的工作都是这样的话，那它的体系内真的没价值，所有的价值都在体系外体现。

以太坊出现后就将区块链带入了2.0时代，并且让区块链上的数字经济有形成闭环的可能性。

零壹财经·Binary：可以认为中本聪的白皮书内容现在已经过时了吗?

白硕：

首先，在当前我们移动支付这么发达的情况下，当年中本聪提的点对点的理由不能算作一个卖点;但他另一方面说，我的钱我做主，移动支付是不是我做主?其实不是。但是移动支付把支付压缩在很短的一个时间，让你不可感，所以也就无所谓了。比特币和移动支付并不在一个赛道，所以中本聪最初提出的卖点，点对点的体验是不成立的。中心化如果做好了，那点对点的体验一样可以很好。

其次，追溯白皮书的发布，很多人都说是和08年金融危机的货币宽松有关系，这是不是中本聪的本意我们不可考。不过，一提到区块链就要和比特币等数字货币的发行联系在一起，我觉得这是一种误区。我认为流通和发行应该割裂开，不管是谁发行的最后都要流通，而流通总是要有这样的一个基础设施来帮助价值做转移。至于区块链技术的源头在哪，其实跟技术没关系，把区块链的源头和金融危机放在一起我觉得是想多了。

零壹财经·Binary：区块链是一种应用领域比较狭窄的技术吗?

白硕：

我们要从数字化本身的一个趋势去看这个问题，而不是看现状。从古代的视角看现在的技术，那都是没有必要存在的。所以这个东西你要看趋势，那现在这个趋势就是全面的数字化。

全面数字化的东西里，包括本身就长在数字世界里的东西，比如游戏里的装备以及互联网上的音视频，它们本身体现的形态就是数字化的。

但是也有一些东西它不是数字化的形态，但是你对他有物权，有享受服务的权利，这样的权利怎么体现，最后就归结为这些东西的数字化。

数字化未来涉及的问题就是用什么形式承载，如果仅仅是承载还不够，我们还要探索能不能有什么新的应用领域。区块链可应用的地方有很多，只要把信任，把流通这两件事情抓好，把发行那些事先放一边，可以看到区块链的应用场景有很多。

零壹财经·Binary：如何保证上链数据的真实性?

白硕：

我觉得这里有一个误区，就是从物理的世界到数字的世界这一步我们不能靠数字本身跨过去。

例如一个线下的资产要上链，你要用数字的方法来证明这个资产是真实的资产是不可能的。这个上链的过程一定是一种非数字的，从物理世界到数字世界的跨越单靠数字手段自己是无法实现的。

零壹财经·Binary：如何理解加密货币的分叉?

白硕：

我更多是从技术和共识的角度来理解分叉，实际上它就是共识不可达成或不可调和的产物。

无论是对交易内容的认同出现分歧还是对技术路线、版本或者软件的设定出现分歧，总而言之就是理念不合但是又没有办法调和，这种情况下才会分叉。

我并不会从阴谋论的角度认为是一部分人想要挑起一种理念的纷争然后迫使链出现分叉。

至于会不会有通货膨胀，客观上我觉得经济规律会起作用，加密货币锚定了固定价值的资产，因为分叉这些价值突然出现了双份的余额，那肯定会在这双份的余额中做一个重新的分配。

采访：孙爽、雨林

整理：雨林

编审：孙爽

来源：零壹财经·Binary